作者:拔剑出京城
现代围棋是在商业化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它已经而且要继续为商业利益妥协,或者说要将商业社会的价值理念融入自身。然而,围棋并不完全是一种商品,它身上自古而来的那种传统并未泯灭,而且即使在商业社会中也同样需要得到尊重。
藤泽秀行在棋圣战中力屠加藤正夫的大龙获胜后曾经对围棋现状感慨万千,称能杀的棋不杀,能多赢的棋不赢,这样的棋已经脱离了围棋的本质。
这样的感慨显然并未敲醒当时的日本围棋界,我们甚至可以说,日本围棋因此而衰落。
时至今日,藤泽秀行的话仍然不减其意义,虽然我们已经可以感觉到围棋界中有一种追求胜负本质的力量在慢慢觉醒。
中国古代的力战棋风在现代围棋中被长期贬低,我想,这是一种时人不能摆脱格式化思维习惯的悲哀,终有一天,中国古棋会得到应有的评价。
其实受歧视不仅是中国古棋。韩国围棋成绩很好,中国职业棋手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嘴上一向也不服软,只是那些理由连业余爱好者也听着不上路,便越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不客气的人称韩流为会“蛮搞”。
什么叫“蛮搞”?老是搞赢了还叫“蛮搞”?
蛮搞是业余的说法,专业的人喜欢用“无理”来形容,好听一些的是“过分”。和无理相对的,是所谓的“形”,“一般分寸”,“简明”等说法。我们经常也看到一种棋,双方的走法都在所谓的常识之列,不温不火走到终局。我不是说这样的棋没有乐趣,而是怀疑棋手双方如此自信的根据是什么?是“得下的象围棋”?还是经过了自己的深入计算?
现代棋手的另一个嗜好是“简明”。经常听到职业高手这样的指责,“这里有简明的领先方法,这么下局面复杂了。”
复杂有什么不好?对计算力充满自信的人应当欢迎复杂才是。
这和藤泽的感慨其实是一回事,能多赢的棋不赢,能杀的棋不杀,尽量少犯错误,少承担风险,希望平平稳稳地终局,与其说是现代棋手计算能力的欠缺,不如说是计算习惯上的懒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懒惰习惯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日本道策的时代。道策的出现,是围棋史上的一件大事,他是现代围棋这种讲究布局理论和灵活战略棋风的开山祖师,当时的力战派如“安井流”在棋盘上不是他的对手,从此这种单纯力战的棋风就消失了。日本围棋也因此和中国古棋有了理论上的差距,重技不重力成为日本围棋的一种美学传统。在这个基础上,他们发展了形,子效分析等一系列的围棋理论来指导实战。然而,需要澄清的是,道策本人包括此后的日本历代棋家并不是忽略计算能力的培养,相反他们的计算能力即使以今天的角度来衡量也相当强大,否则我们就很难理解古棋中几天下一步时他们在考虑些什么。道策的贡献并不在于忽视力战,而是将力战的思考方式丰富化。所以有筋和形的出现,所以有子效分析,并不是要代替实战计算,而是辅助实战计算,使实战计算变得更有效率。
然而在近代,特别是围棋商业化后,重技不重力的思维方式走向了极端化。这主要是限时规定的出现,使得计算能力较差的棋手在比赛中往往无力算清变化,他们不再是仔细地计算各种可能性,而是根据形的感觉单单去计算一些所谓“看得清”的变化,如果这个变化感觉可行,就不再或很少去计算其他的变化。这时对形和筋的理解不再是计算的辅助工具,反过来计算倒要为形和筋的感觉去服务了。
这种计算和感觉上的本末倒置就是现代棋手懒于计算的直接原因,甚至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计算恐慌症,其结果必然是嗜好“简明”成瘾了。
我想,这其实是大多数职业棋手心知肚明的情形,否则也不会有所谓“职业棋手的盲点”这样极不职业的自我解嘲。
关于计算有一个很有趣的例子,吴清源不明白木谷实为什么老是长考,木谷的答案是他总是从最不可能的一着考虑起,然后用排除法最后确定最佳的着法。而吴清源正好相反,他总是从最可能的一着考虑起,然后再去想其他的着法。很显然,吴的方法是省时省力的,也是现代棋手的一般思考方式,然而如果过于轻松,养成了习惯,这样的结果也是不点自明的。
都说职业棋手最大的特点就是对棋形的感觉敏锐,但围棋毕竟是算出来,所以态度还是老实一点好。
说到这里,也许可以回到开头的话题。中国古棋中所体现出的计算能力即使是现代棋手也往往自愧不如,而计算是下围棋的根本,就凭这点,就理应得到更高的评价。而韩国棋手之所以厉害,原因也很简单,多算者胜呗。
不能从筋和形这些感觉良好的常识中摆脱出来,说到底,是虚有其表的棋。
然而,更大的问题还不是要不要计算的问题,而是怎么计算的问题,在此,对于此节开头藤泽的感慨,小林光一曾有一个最直接的回击,这也可以说代表了当今围棋界的主流态度。
夜凉秋如水,拔剑出京城
2002.11.11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