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拔剑出京城
在前面的散话中多少已经谈到了有关计算的问题,然而,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将计算从围棋文化中独立出来,以便更加仔细地进行观察。
之所以如此,是深感在日趋丰富的围棋竞技理论中,对于计算的理解仍然存在着许多存疑去惑之处,而计算的地位也一直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究其原因,在于围棋文化中那种强烈的神秘主义气息使得围棋作为一种竞技所具有的普遍性规律变得云里雾中。
所谓的计算在形式上就是摆棋,只不过在研究中是明摆,而实战中是暗摆的意思。人类的计算有很多种,但这种摆棋方式的计算是一种在推理化和逻辑性上相当高级的计算,这和中国传统意义上的算术是一脉相承的,即所谓摆筹(木签)式的计算,据说关于这种计算的方法是当今世界数学界研究的一个热点,因为它居然和计算机的逻辑语言颇有相通之处。
如果围棋的计算能引起数学界的泰斗吴先生的思考,我想一定会对其本质有更深刻的认识。至于我,则只能满足于到此为止了。
一般所谈的计算都是暗摆,在日本称之为“读棋”,这也是一个很形象的比喻,也触及了计算的本质,正如读书是为了理解书中的情节,而计算的本质也正是对棋局的理解。任何理解都是有目的性的价值肯定和评判,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可以说,所谓的计算,就一局棋的整体而言,是基于对胜负的理解,在一局棋的过程中,则是对有利和不利的理解。
所以要做这样相对细致的定义,是为了说明一个棋类竞技的普遍性规律:计算是棋之理解的根本。这个规律决定了:
1. 任何对围棋竞技上的理解都是基于计算的理解,不存在独立于甚至超越计算的理解
2. 计算能力是最根本的能力,而所谓的实力也就是计算力,实力的差距也就是计算力上的差距。
3. 计算力之外的一切其他因素,无论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都是或多或少影响计算力的因素,这些因素本身无法凌驾于计算力之上。
所以要将计算力如此赤裸裸地提高到一个统帅一切的地位,不仅是因为它对提高围棋实战竞技水平有根本的意义,更在于历史上和现实中对于计算认识上的种种混乱。
这就是理解计算和力量,计算和技术,特别是计算和感觉上的混乱。
在围棋界中,很少单纯地谈计算力,而是喜欢用“力量”这么一个象征性的符号以代替对计算力的评价。力量大的棋,通常也就是指计算力强的棋,尤指中盘战斗力强大的棋。这样的代表性棋手,中国古棋手当然当仁不让,现代棋手中有早期的刘小光,在日本古代棋手中丈和是个代表,近代有藤泽朋斋和早期的加藤正夫等。以前对于这种力量大的棋是多少有些偏见的,有时被评为单存依靠蛮力的乏味战法,甚至被夸张为是藐视对手,对对手的不尊重。前面提到过关于道策流和安井流的历史,就很说明这一问题,道策流的胜利,被误解为围棋艺术上的胜利,被设想为“以巧破千斤”的美学上的胜利。这是一个对力量,特别是对力量背后所隐藏的计算力一个严重的误解。
真相是,安井流输在力量上,不是说它单纯依靠力量,而是它力量上根本不足以和道策流抗衡,而道策流的胜利实际上是力量上的胜利。这里取决于对力量的看法。如果我们把力量仅仅归结于中盘扭杀和局部死活的计算,甚至只归结于一种嗜好战斗的欲望,那么自然会对力量产生误解。事实上,所谓的力量(且将力量和计算力等同),是指在一局棋中所给予对手以压迫的程度,这样一种力量,就不仅仅局限于局部和中盘,因为,无论是初局时的抢占势力要点的速度和效率,还是在中盘战斗中的紧迫和严厉,还是尾盘中官子的次序和精确,都无一不体现着一个棋手的力量。也正是因为如此,道策流的进步是力量上的整体进步。近来这种对力量多少较为全面的理解在围棋界中已经开始暗暗普及,经常能够听到:“真正的一流棋手没有力量不强的啊!”这样的感慨。
其实,基于计算的本质,我们对力量一词完全可以有更为全面的认识。棋手在一局棋的计算中,通常都是富有战略意图的计算,即所谓的“构想图”,从这个意义而言,力量可以理解为实现己方战略意图的能力。然而,由于对手的存在,通常一个棋手不仅要面对一种战略意图,而是多个战略意图。例如在己方一块孤棋受攻时,除了逃跑联络外,还可以考虑就地做活,可以是顽强反击,也可以考虑弃子转换。同样,攻击方也有种种的战略意图。如何在各种战略意图的比较中寻求对胜负结果最有影响力的着法,起根本作用的就是基于比较的计算。理解这种复杂和全面的计算是非常重要的,常常会有这样的误解,即一个局部死活算得太深反而忽视了弃子的简明手法,认为这是大局观不好,全局意识不佳的体现。这种看法本身并不错,但如果用来否认计算的重要性就是错误的。忽视弃子本身就是一种计算不足的体现,弃子不是独立于计算之外的什么意识,相反就是计算中各种战略意图的一种。在围棋中,没有什么技术因素是可以脱离计算之外的,从这个意义而言,无论是吴清源的快速,桥本的轻妙,曹熏铉的凌厉,李昌镐的厚重都是力量超强的某一种具体体现,是某一方面的计算力卓越的体现。
对计算力的第二个误解是所谓对计算和围棋技术之间的误解。这其实在前面的各节内容中已经谈了很多,其核心就是计算和技术之间的相互关系,究竟是计算为技术服务,还是技术为计算服务?
围棋技术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关于筋,形和定式的认识。这些技术本身其实就是一个个规模有限的计算公式。有一个棋友将其形容为“计算的快捷方式”。这就和计算机中各种快捷命令一样,省略了计算的原始步骤,从而成倍地提高计算的效率。筋,形和定式的出现,也因此是围棋技术发展中对计算认识上的一个巨大进步。但是,随着围棋技术的不断丰富,筋,形和定式在计算中的比例不断提高,却出现了一种对技术上的依赖症,其特点就是依赖于对技术的模仿和套用,一味省略实际的计算,计算的范围只限制于确定筋,形和定式的适用性,出现了计算为技术服务的倒置现象,这样做的弊病在前节有关胜负规则的讨论中已有体现,恕不赘述。在此可以举一个太极拳的例子来说明技术和计算之间的关系。
看过“倚天屠龙记”的人应该知道其中有张三丰临阵教授张无忌太极拳的故事,太极拳有很多招式,要一着着地学,但学完了,张三丰又问张无忌是否忘记了,等确定张无忌已经忘光了,才放心让他上场对阵。这就是所谓本质和工具之间的关系。实战中的计算,当然一般都要从那些“快捷方式”开始,但如果以后不能从这些“快捷方式”的依赖中摆脱出来,那么仍然不能被称为理解的计算,这样下出来的棋就是所谓的“银样蜡枪头,中看不重用。”
最后,还存在计算和感觉上的误解,这种基于神秘主义的不可知论对计算的地位产生了严重地威胁。所谓的感觉,往往也就是那种玄妙的一手,那种似乎即使靠拼命计算也不可能发现的一手。
这里需要把计算的理解进行地再深一步。围棋中的计算实际上都是一种有限和相对的计算。所谓有限,指棋手无法通过个人计算去穷尽所有的可能性,他只能在自己理解能力的范围内计算。所谓相对,即胜负,有利和不利都是一种双方棋手间进行相对比较的结果,因此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着和坏着。
这就意味着,当局面中子和子的联系空前复杂,超过了棋手计算的能力范围时,这时棋手能够做出的最佳选择往往是将局面导向更为复杂的局面,而让这种思考理解上的负担转嫁给对手,这也是计算战略的一种。正因为这时的着法不是完全通过计算而得出的着法,因此带有相当强的不确定性,所以会被称为感觉的一手。
其中的代表就是所谓“朦胧的妙手”,特别是秀策那闻名天下的“耳赤的一手”。这一手的奇妙在于此着点通过普通的计算是难以发现的。那么,究竟是否存在这种“计算之外的妙手“呢?
首先,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一天我们有足够的计算力,也许会发现所谓“耳赤的一手”压根就不是什么妙手。所以如此认为,是因为这样的妙手在计算上先天的不足。所以,称其为那种绝对意义上的“妙手”,不如称其为“混沌局势的一手”可能更为准确。其次,秀策之所以能下出这一手并获得成功,是建立在对方的计算能力不如自己这一信念之上的。相反,如果这一手超出了秀策的计算能力范围,却在幻庵的掌握之中,那么这就很难说是什么“妙手”或“混沌之手”,因为这时其计算上的先天不足必然要受到惩罚。
幻庵之耳赤,其实是对于自己的计算力失去了信心。
换句话说,感觉的一手,其实就是要求在计算力上分个强弱的挑战。
最后,再谈一些围棋竞技中对计算力有重大影响的一些其他因素。计算力有和没有是一个方面,是否能充分发挥则是另一个方面。总得来说,对计算力影响最大的就是一个棋手的精神状态和运气。
运气实际上是这个世界发展上的偶然性所决定的,它使得这个世界在变化上丰富多彩。什么是偶然性呢,主要是指一些无法控制的自然因素影响了计算能力。比如说对方棋手生了病,无法发挥实力。又比如说无法忍受对方的恶习。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运气这个东西是可以争取的,即所谓的盘外招,大到邀请比赛中不给对方选手准备可口的饭菜,小到业余棋手中的喷烟瞪眼,想必是下棋的都深有体会。
比较值得引起重视的是一个棋手的精神状态,在竞技中被称为竞技状态。经常所指的“比赛型选手”就是指善于保持竞技状态的选手。日本人称其为精神力,吴清源称其为气力,其实基本上是一个意思。前两天国家围棋队搞了个心理学的讲座,以此来提高棋手的心理素质。究竟有用无用,恐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根据我的经验,用处肯定是有的,只是有限。心理学理论虽是现代的,但说到底和古代心灵巫术是很接近的,很善于发现一个人精神意识上的弱点,但在修正这些弱点的功夫上,其实进步不大。所以,知道些心理学的知识是无害的,但如果寄予过高期望,甚至对所谓的心理治疗产生依赖感,那还是一无所知的好。
在棋经十三篇中,那开始的几重境界,象什么“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其实都是指一个棋手在对局中如何能够达到一种精神状态。其实对于这种精神状态无须神秘化,我的观点所谓精神状态,就是如何高度集中注意力的问题。
先说一个赵治勋的例子。他的一大特色就是长考和读秒,好象目前还无出其右者。即使开局极简单的一着,他也长考,往往刚开始中盘,他居然已经开始读秒了,虽然也有很瞠目结舌的失误,但总体而言,其读秒棋的质量并不比开局时差多少。这通常被称为赵独有的谜团,事实上,这也的确不符合计算的规律。最近赵在其一本书中解开了这个谜团,据他称,所谓开局的那些长考的主要目的其实倒不是计算,而是通过计算达到注意力上的高度集中,而一旦注意力高度集中,就能够发挥其计算力,计算反而会更有效率,即使在读秒中也能出高招。
再说一个吴清源的例子,吴清源自称在和木谷实下十番棋时:“胜负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不是想胜就能胜,这就是围棋。因此从十番棋一开始,我想的就是让自己委身于围棋的流势,任其漂流,不管止于何处,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如果把这句话的含义过分地夸张,当然会得到一些神乎其神的结论。就我来看,吴清源达到的精神状态,与其说是不在乎胜负,不如说是排除了关于胜负的一切杂念,达到了注意力的高度集中。毕竟如果连胜负也忘记,那棋盘前吴清源和算命先生无异了。其实这种精神状态我也有体会,有的文章你越是琢磨,其实越是难以另人满意,但如果注意力高度集中,到达那种人文合一的状况,几乎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最后举一个宗教的例子。有一个打水的农妇问佛祖,一个打水的怎么领悟佛法。佛祖说:“即便是从井中打水,也有佛法的真髓。如果能对从井中打水的每一步骤都做到心无杂念,步步分明,那么你就领悟了佛法。”佛祖此言非诳语,其实世上无论什么事情,包括下棋,能做到心无杂念,步步分明,看似简单,实际上已至极高之境界。
能不能保持一种好的精神状态,是培养计算能力的一个重要方面,甚至其本身也可以称之为实力的一种。怎么培养,去听心理学讲座我当然不反对,笃信宗教也无不可,真的要去天天打水,也不用害臊,这毕竟是世上每一个人内心世界中独有的财富。
围棋盘上,就是这些财富评估和变现的场所。
夜凉秋如水,拔剑出京城
2002.11.14 北京